照片: Sonia Pulido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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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国际象棋特级大师到经济学家肯尼斯·罗格夫(Kenneth Rogoff)谈美元的称王之路及可能将其拉下王座的因素

要在国际象棋中取得优势,关键在于控制棋盘上的关键格子,因为它们决定着重要的行动线路——这与一国货币成为全球主要储备货币的特质颇为相似。1969年,当肯尼斯·罗格夫离开纽约罗切斯特市的一所高中,前往南斯拉夫与世界象棋冠军们对弈时,他第一次得以亲身观察一个非美元主导的世界。后来,罗格夫进入耶鲁大学深造,当他听到教授们预测苏联卢布会上升为全球强势货币时,他颇感意外——因为他亲眼目睹过苏联控制下东欧集团的贫困破败。

罗格夫随后在麻省理工学院获得了经济学博士学位,并在央行独立性、汇率等多个领域发表了开创性研究。他还曾于2001年至2003年间担任过IMF的首席经济学家。他目前是哈佛大学的“马里茨·C·博阿斯”(Maurits C. Boas)国际经济学讲席教授。他的新书《我们的美元,你们的问题》探讨了美元崛起的原因,以及可能导致其走弱的因素。他近日与《金融与发展》的布鲁斯·爱德华兹(Bruce Edwards)就书中的结论进行了讨论。

《金融与发展》:美元是如何成为主导储备货币的?

肯尼斯·罗格夫:简短来说:两次世界大战造就了美元的地位。第一次世界大战重创了英国经济,但英镑当时即使不是唯一的主导货币,至少也能与美元并驾齐驱。第二次世界大战后,英国已然破产,而美国拥有全球约40%的GDP,成为全球经济体系中唯一的中心力量。战后,各方曾达成一项协议——英国对此多少有些争议,即各国必须将本国货币盯住美元。美国可以随心所欲地执行自己的政策,但有一个关键性的限制:美国必须在官方债权人提出要求时,以黄金兑换美元,这构成了对美国行为的约束。这本书的标题源自1971年,当时,美国总统理查德·尼克松(Richard Nixon)说了一句震惊世界的话:“你知道吗,我们之前承诺用黄金兑换你们手中的美元。到此为止了,未来我们不会再这么做。”

《金融与发展》:如今,在美国利用美元实力来巩固其在全球经济体系中的地位方面,有何不同?

肯尼斯·罗格夫:我们先从1971年美国放弃金本位说起。在罗马的一次会议上,欧洲国家和其他采用美元本位制的国家问时任美国财政部长约翰·B·康纳利(John B. Connally):“那我们手里这些美国国债怎么办?”康纳利回答说:“嗯,这是我们的美元。而那是你们的问题。”我从来不喜欢这种傲慢的态度,但在放弃金本位之后,美国并没有一个有效的计划来控制通胀。那同样成了我们自己的问题。

快进到今天,我们正在削弱美联储的独立性,而财政赤字和债务问题已威胁着金融稳定。是的,这对所有国家都是问题,对美国自己也是个问题。

《金融与发展》:央行面临着独立性下降的压力吗?

肯尼斯·罗格夫:这种压力早就存在了。我在1982年第一次来到IMF时,曾就为何需要独立的央行以及其如何成为应对通胀的一种机制,写下过这个领域的第一篇论文。后来,许多其他学者也对此作出了贡献。我认为,央行独立性是过去70年来最具影响力的政策创新。人们可以对这个制度有不同意见,但它如此成功,以至于大家几乎都忘了为什么需要它。

即使在特朗普(Trump)总统之前,发达经济体内部也已经出现了各种民粹主义压力,尤其来自左翼,其要求央行在环境保护、收入不平等等领域发挥更大的作用。新冠疫情是一记警钟——或许我们不应该让央行的职能不断扩展。但压力依然很大,尤其是在美国,美联储的处境在某种意义上具有其独特性。不过,央行独立性在全球范围内都正受到挑战。我过去就对此感到担忧,但从未像现在这样严重。

《金融与发展》:近代历史上,有其他货币威胁过美元的主导地位吗?

肯尼斯·罗格夫:日元曾经是一个重要的竞争者。有一段时间,日本经济看起来似乎要超越美国。我在哈佛的一些知名的同事当时写了书,主张我们都应该向日本学习。那时候,日本的人口为美国的一半,但其股市和房地产总市值却比美国还高。他们似乎在各个方面都要把我们压过去了。但我们当时对日本采取了强硬立场,而日本在太多领域作出了让步,最终陷入了一场灾难性的金融危机。不过,事情本可以走向不同的结局。

中国将人民币基本盯住美元的做法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是有效的。但到了21世纪头十年初期——也正是我担任IMF首席经济学家时,我们开始对中国说:“你们不能再这样做了。你们是一个大国,应该拥有自己的货币政策。”如果实施钉住汇率制度,往往会把非贸易品(如住房)的价格推高得过快。你们会面临通胀压力。

我并不认为当时的我完全理解了中国所面临的所有维度的问题,但如果当时中国没有坚持实行这一固定汇率制度——其在某种程度上扭曲了中国的发展,且随着时间推移已无法继续适用,那么美元的影响力今天会小得多。如今,亚洲有一半经济体属于美元阵营。如果中国当时没有在如此长的时间里围绕美元运转,亚洲的美元阵营规模可能只有现在的四分之一或三分之一。

在边际上,美元确实存在一些竞争者——欧元、加密资产、人民币,它们都在侵蚀美元的主导地位。但更大的问题是,未来的投资者或许不会再像过去那样认为美元具有吸引力;而为了吸收不断扩大的美元供给,美国可能不得不支付更高的利率。美元可以继续保持全球第一的地位,但其市场份额可能会下降。

《金融与发展》:你在书中提到,债务是威胁美元实力的最大隐患,并且否定了“美国债务具有安全性”这一普遍观点。为什么?

肯尼斯·罗格夫:有一种随处可见的观点——且其在美国尤为普遍——认为债务是一顿“免费的午餐”:利率会一直会非常低,所以完全不用担心。然而,利率已经上升。而且我认为长期利率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维持在较高水平,至少在平均意义上如此。推动利率上升的是结构性因素,这不仅发生在美国,也同样出现在英国、法国、日本等世界各地。

大家都知道,如果你原本2%的房贷突然跳升到7%,结果将非常残酷。美国国债收益率尽管没有上涨到这种程度,但相对于GDP而言,美国的利息支出在短时间内几乎增加到了原来的三倍。利息支出的规模甚至已经超过了国防开支。美国必须适应这一巨大变化,但目前几乎看不到政治层面有任何意愿这么做。我并不责怪任何特定的领导人。即便换一个完全不同的总统,我们依然会面临一个巨额赤字。在经济走到悬崖边缘之前,要说服国会和美国民众勒紧缰绳可能会非常困难。

当利率为零时,许多经济学家——包括一些非常聪明的经济学家——认为发达经济体总体上不再需要担心债务问题。这种观点也渗透到了IMF的相关工作中。我在全球各地作报告时不断提醒:如果利率无法维持低位,偿债成本将会飙升。但当时有人对我说:不,利率不会上升。

当时占主导地位的理论是拉里·萨默斯(Larry Summers)提出的“长期停滞理论”。保罗·克鲁格曼(Paul Krugman)似乎也主张实际利率会永远保持在零附近。奥利维耶·布朗查德(Olivier Blanchard)——一位伟大的经济学家——同样也提出了类似的论点。但如果他们错了呢?如果发生战争呢?如果我们突然需要备战怎么办?长期利率或许会再次大幅下行,但如果这种情况不能在相当短的时间内发生——而且,如果AI无法带来政治上可持续的增长,而不仅仅是以牺牲劳动者为代价实现更高利润,那就可能会出现麻烦。

为控制篇幅和行文明晰,我们对采访内容进行了编辑。完整音频请访问www.imf.org/podcasts。

布鲁斯 • 爱德华兹(BRUCE EDWARDS)是《金融与发展》的编辑。

文章和其他材料中所表达的观点均为作者个人观点,不一定反映IMF的政策。